第十卷 左道二十四案
一、九黎亂德
《史記》曰:少昊之衰也,九黎亂德。擾天常,神民雜揉,不可方物。家為巫史,無有要質,民瀆於祀,禍災薦臻,莫盡其氣。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,北正黎司地以屬民,民用安生。蓋左道之始云。
二、孔子誅少正卯
荀子曰:孔子為魯相,攝政七日,而誅少正卯。門人問曰:「少正卯,魯之聞人也。夫子為政而誅之,得無失乎?」孔子曰:「人有大惡者五,而盜竊不與焉。一曰心逆而險,二曰行僻而堅,三曰言偽而辭,四曰記丑而博,五曰順非而澤。此五者有一於人,則不免於君子之誅。少正卯兼有之。其居處足以聚徒成群,言談足以飾邪熒眾,強足以反是獨立,此小人之杰雄也。不可以不誅。」為政三月,而魯大治。
論曰:亂臣賊子,弒父弒君,夫子不能遍誅,獨先之以少正卯。蓋亂臣明叛,吾道不足開千古之惑。夫異端則竄入人心,而風氣為之大壞,是鴆毒也。兩觀之誅,其為萬世道統慮乎!
三、王安石父子濟惡
王安石,臨川人。宋仁宗朝,擢進士上第,授河南判官。性強收善辨,躁迫執拗,果於自用,以矯世、變俗為己任。外示恬退,屢召不起。神宗熙寧元年,越次入對,參知政事,議行新法,用呂惠卿、曾布、蔡確、元絳、章惇等,創制置三司條例司,以青苗、保甲、方田、免役、市易、均輸等法,頒行天下。由是出內庫緡錢百萬,給鄉小民。戶借錢一千,使納一千三百。民不願者,州縣強散之,謂「青苗常平錢。」保甲以民為兵,立保正副連坐之法。苛急紛更,至有斷腕、截指以避丁者。市易、均輸則以內藏錢帛,置市京師,悉鬻於民以給用。甚至果茹薪炭,悉令給置,收其息於官。於是,天下場務冶坑,河渡房垣,皆有租課。中外騷然。迄無成功,其餘法不便者類如此。斥逐大臣異己者,貶韓琦、司馬光、富弼、程灝、蘇軾、文彥博等數十人。引用險邪,盤據近要。又以己說創立新經,使主司用以取士。黜孔子《春秋》為斷爛朝報,不列學宮。穿鑿字說,流於佛老,而士風學術,頹然一變矣。安石一子名■,敏慧豪橫,未冠能著書數萬言。然慄悍陰刻,無所顧忌,早舉進士,睥睨一世。不欲做小官,安石乃以所作策及注《道德經》,刊之坊間,傳達於帝,使其黨交薦之。帝召見,除太子中允、崇政殿說書。嘗稱商鞅為豪傑,以新法不行,勸誅異己者。安石一曰與程顥論事,囚首跣足攜婦人冠以出,問所言何事,曰「因新法不行。」大言曰:「梟韓琦、富弼之首於市,則法行矣!」其橫肆如此。熙寧八年,以《三經新義》,加安石左僕射、龍圖閣直學士。明年,疽發背死。帝亦久厭安石,遂罷之。司馬光入相,盡改新法。及安石死,卒成元祜黨人之禍。宋室遂衰。
論曰:安石,一執拗果窒人也。其志亦欲有為,但學古畫葫蘆耳。力欲伸其說,仇眾護短,意氣用事太過,故以亂宋天下,卒之天殺其嗣,身死而法不行。故君子之學,不可不純也。雖然,洛陽鵑聲,天授白眼,固宋祚之將移也。不然,地氣何由南乎?
四、宋徽宗崇道亂儒
徽宗崇寧三年,既用蔡京為宰相,立黨人碑,禁錮元祜大臣,遂以王安石配孔子。詔曰:「荊國公王安石,孟軻以來,一人而己。其以配享孔子,位次孟軻,封舒王。」帝銳意製作,以又太平,用蜀方士魏漢津定藥,鑄九鼎,安於九成宮,酌獻受賀。明年,漢津死,賜號「廣成侯」。政和二年,有溫州人林靈素者,善妖幻,知帝崇信邪術,賄左右以進。帝拜為「通真達靈先生」。靈素大言曰:「陛下為上帝之長子,號『長生大帝君』,下降於世。蔡京、王黼等皆左右仙官。後宮劉貴妃乃九華玉真安妃。」帝甚寵信,為作上清寶籙宮,所費巨萬。出入訶引,至與諸王爭道,都人稱曰「道府」。其徒錦衣玉食,幾二萬人。政和六年,立道學於辟雍,詣玉清和陽宮,上玉帝徽號。求道教仙經於天下,設千道會於寶籙宮,命士庶聽林靈素講經。帝為設幄其側,因自稱「教主道君皇帝」。嘗出祀天於南郊,以道士百人執幡幢前導。帝自言親見空中樓閣、仙子往來之狀,遂作天神降詔以示百官。宣和元年,都城有女子忽生髭,上命度為道士。是歲,京師大水,平地高十餘丈。帝命林靈素祈之。方城上步虛,為夫役所撻而死。後數年,徽宗父子北狩而中原淪為夷狄。
五、王衍清談敗晉
晉惠帝元康中,尚書令王衍善清談,崇尚虛無,宅心事外,以狂放為達。名重當世,好品題人物,舉世以為儀准。衍神情明秀,少時山濤見之曰:「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兒?然誤天下蒼生者,必若人也。」懷帝永嘉五年,衍助司馬越為亂,為太尉,使弟澄、敦各據要地,曰:「足以為三窟矣!」及越死,漢石勒追而執之,問以晉室亂故,衍曰:「事不在己。」且言少無宦情,不預世事,因勸勒稱尊號,冀以自免。勒曰:「君少壯登朝,名蓋四海,身居重任,何言無宦情耶?破壞天下,非君而誰?」遂排牆殺之。
論曰:溺身富貴之場,借口虛無之說,雖風生玉麈,而棘長銅駝,坐使神州陸沉,中原左衽,而兔窟未安、龍輿不守矣。士君子之名教,固可一日忘哉?
六、欒大丹術尚主
漢武帝元鼎四年,欒大敢為大言,處之不肄。見上言曰:「臣嘗往海上,見安期、羨門之屬,曰『黃金可成,而河決可塞,不死之藥可得,仙人可致也。然臣師非有求人,人自求之。』陛下必欲致之,則貴其使者,令為親屬,以客禮待之,則可使通言也。」乃拜大為五利將軍,封藥通侯,食邑賜甲第,以衛長公主妻之,齎金十萬斤。上親幸其第,貴震天下。後入海求師,帝使人驗之,無所見,乃腰斬。
論曰:仙人而曰必有也,愚者之所笑也。仙人而曰必無也,達者之所笑也。仙人可有而可無,黃金可無而可有。有者,有之;無者,不得而有之也。蓋仙人者,聖人之小乘,得清虛長住一道,自子其性命而結局焉。較之聖人,如大川之與大海。海可納川而川不能納海也。黃帝可以見廣成子,武帝則文成、欒大而已。所謂有者有之,無者不得而有之也。
七、魚朝恩恃寵辱教
唐肅宗乾元元年,命郭子儀等九節度使討安慶緒之亂。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、宣慰處置使,聽其節度。朝恩既貴顯,乃學講經為文,不識章句,自謂才兼文武。大曆元年,代宗釋奠於國子監,命朝恩率子弟皆往聽講,遂以判國子監事。中書舍人常袞上言:「成均之任,當用名儒,不適以宦官領之。」不聽。朝恩執經升座,講鼎折足,以譏宰相。識者丑之。大歷五年,朝恩專典禁兵。勢傾朝野,與汾陽郭子儀有隙,嘗使其人掘其父塚。儀不敢問。干預朝政,凌侮相臣,上浸不能平,乃使宰相元載密謀誅之。
論曰:吾於閹宦事非大惡奇禍,多略而不載。蓋彼刑餘廝役,惟以溫飽寵幸是圖,非有以道事君之責者也。惟引君者絕其佞端,清其黨與,譬如元氣有餘,則飢飽不傷,豎刁易牙,所以不能害管仲之霸也。朝恩執經升座,大開千古笑端,故榜之為澤宮一劫云。
八、魏拓跋崇佛亂國
南北朝魏主拓跋恪,專尚釋氏,不事經籍。沙門自西域來者三千餘人,為之立永明寺千餘間。處士馮亮巧於營建,魏主使擇嵩山形勝之地,立閒居寺,備極巖壑土木之美。遠近承風,州郡有一萬三千餘寺。延昌四年,冀州沙門法慶,以妖幻惑眾,以尼惠暉為妻,自號「大乘」。能合狂藥,使人服之,父子兄弟不相識。於是作亂者,僧俗響應數十萬人,殺害淫掠,備其殘酷。魏主遣光祿大夫元遙討平之。及明帝立,胡後作九層浮屠,高九十丈於宮側,立寺所費億萬。因與沙門私通,魏遂衰滅。
論曰:佛無所用於人者也。一萬三千餘寺,非崇佛也。崇其借佛名而為盜者耳。至於法慶被誅,胡後沉河,乃真佛也。何也?天佛之大者也。
九、梁主捨身佞佛
梁蕭衍崇尚浮屠,好生惡殺。祭宗廟皆以面為犧牲,釋御服乘法衣。三捨身同泰寺,設大會親為四眾,講涅盤經,命群臣以錢億萬,奉贖還宮。修長乾寺阿育王塔,出佛爪發舍利,幸寺設食,大赦天下。大同元年,同泰寺浮屠災,梁主曰:「此魔也,宜更廣為法事。」遂大起浮屠十二層,窮其民力。興兵取魏壽陽,塞淮水以灌之。驅軍民二十餘萬人,夏暑負士,肩穿疫死者相枕,蠅出晝夜聲合。冬寒,淮泗冰凍死者十七八九。三築淮堰,成而復壞,漂沒居民十餘萬口。堰卒不成。梁太清二年,東魏將侯景叛魏降梁,梁復欲賣景,與東魏通好。景遂舉兵,結梁主少子臨賀王蕭正德為內應,啟陳梁主十失,攻陷台城。梁主蔬茹皆絕,因食雞子,索蜜不得,曰「荷荷」而殂。正德亦為景所殺。
論曰:夫佛者,慈悲之教主也。因其國俗而立之教,乃有髡剃、披緇、茹素、讀經之事,非必盡棄絕倫類、毀冠裳摩頂踵而相率於禽獸也。蓋依然父子、君臣、男女、飲食之情,而異其面貌土俗耳。使佛生中國,以承吾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統,必以慈悲行吾仁、斷忍行吾義,以捨身行吾捐軀成仁之名節,以戒貪嗔行吾廉潔,以說法演教行吾明心見性之經書。所食者,不必不雞豬魚蒜也;所衣者,不必不章服縫掖也;所涅般坐化者,不必不棺衣衾也。後人不師其心而師其貌,是猶堯服而桀行,吾將病堯之不足法乎?抑佞佛者迂也?斥佛者,矯也,吾以一貫之。雖周公、孔子,皆佛菩薩也;顏、閔而下,皆難那伽葉也,則兩教可以不爭。若梁武,非佞佛也,叛佛、竊佛而謗佛也。習其法而壞之,為千古斥佛之口實,佛何罪焉?知愛犧牲而不知驅民為魚鱉,能捨身而不能斷壽陽之一城。受降以為利者,貪也;賣景以求和者,詐也;竭民膏以為浮屠,碎民命以為精衛,嗔癡也。卒至骨肉生魔,台城墮劫,所謂毒螫滿懷,妄敦戒業者乎!善佛法者,則法吾佛可也,不必彼之所謂佛也。
一十、王凝之借鬼
晉隆安三年,會稽世子元顯,發東土諸郡免奴為官者,置京師以充兵。民心騷動。孫恩寇居海島,因乘亂攻會稽。內史王凝之世奉天師教,不出兵,亦不設備。官屬請討,曰:「我已請大道,借鬼兵守諸津要,不足憂也。」恩遂陷會稽,殺凝之。
論曰:鬼可借乎哉?借鬼者,鬼乃得而借之矣。虛無莊老,流為異端,此晉祚所以不興也。
十一、殷仲堪奉天師法
殷重堪,殷浩之從子也。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,以為都督荊、益、寧州軍事。堪少有明譽,信奉天師道法,禱請鬼神,不吝財賄而嗇於周急,好行小惠,多疑少決。安帝隆安三年,與楊期謀襲桓玄,不果,為玄所殺。
論曰:天師有之乎?曰:有風雨雷電,各有所司,豈無道以處此。孔子聞迅雷風烈必變,是善奉天師法者也。殷浩以清言莊老貽其子,遂竄入史巫。若天師而可禱祈,則一受賄之宵小耳。何天師之有?異端殺身,故學者當先明器識。
十二、高駢信崇妖法
高駢,幽州人,崇文之孫。唐懿宗咸通中,為嶺南西道節度使。駢好讀書,喜談古兵法,敏決多智。平南詔,伐蠻,取交趾,所向有功。僖宗朝為西川節度使,築成都羅城二十五里,三月而就,人服其神。中和元年,黃巢亂長安,以駢為東都統,觀望不進,信用方士呂用之妖法,謝絕人事,賓客將吏,皆不得見用之。與其黨諸葛殷、張守一等,共為蠱惑。駢以為神。用之曰:「宰相有遣刺客來刺公者,今夕至矣。」駢大懼,問計,乃使駢衣婦人衣,潛於他室而代居。駢寢中夜,擲銅器於階,鏗然有聲,曰:「幾落奴手。」明旦,駢泣謝之。又刻石遺於香案,云:「玉皇授白雲先生高駢。」駢得驚喜,以為不日上升,刻木鶴於庭,時著羽服跨之。其誕如此。用之欲以兵威脅制諸侯,乃請募驍勇二萬人為莫邪都,置將吏於帥府。駢從之。由是專行威福,無復忌憚,境內不復知有駢者矣。埋木於庭,書駢姓名而釘之,故駢常昏蠱。僖宗光啟二年,高駢將畢師鐸等,起兵誅用之。駢驚急無措,用之徐曰:「不過煩玄女一力士耳。」駢亦漸覺其詐。用之亡走,為楊行密所誅,舉家刳裂之。守一等為亂軍所殺。初,駢在成都,殺一婦人,臨刑戟手大罵曰:「我訴於上帝,使汝舉家屠滅!」及駢為師鐸所囚,送秦彥殺之,無少長,皆不得免。
論曰:高駢築城伐蠻之日,才氣過人遠矣。一旦蠱惑狂愚,為豎子所弄而不之覺,豈魘所致耶?夫清明之氣,邪不能幹,駢固有妖心焉。雉集空城,惑於譏讖,視皇輿之播遷而甘心,此用之乘其敗也。嗚呼!駢死而用之亦刳,左道何為者乎?
十三、肅宗置道場於三殿
唐肅宗上元二年,帝以生日為天成地平節,於三殿置道場,以宮人為諸菩薩,武士為金剛神王,使大臣百僚膜拜圍繞。明年,帝崩,有李輔國之禍。
論曰:三癡六狂,不知昏明。朽根枯株,欲生肌膚,抑忘其所本歟?人道閉塞,鬼祟其宇歟?
十四、唐懿宗佞佛
懿宗成安國祠,賜寶座二度,高二丈,構以沉檀涂髹,鏤龍鳳葩金扣之。上施復座,陳經幾其前。四隅立瑞烏神人,高數尺。磴道以升,前被錦囊繡,珍麗精絕。咸通四年春,詔迎佛骨於鳳翔。或言昔憲宗嘗為此,俄晏駕,帝曰:「使朕生見之,死無恨。」乃以金銀為剎,珠玉為帳,孔鷸周飾之。小者尋丈,高至倍。刻檀為簷柱,陛涂黃金。每一剎,數百人舉之。香輿前後,綴珠幡蓋,為幢節。費無資限。夏四月至長安,天子至御安福樓迎拜,至泣下。詔賜兩街僧金幣,遍賜京師耆老。於是不逞小人,皆斷臂燃指,相望於途,爭以金翠拖舍。集大衢作僧台幔門,注水銀為池,金玉為樹木,聚桑門羅像,考鼓鳴螺,繼日以夜,錦車繡輿,載歌舞從之。秋七月,帝崩。
論曰:佛而可佞也,一好聲色好貨利之男子耳。不然,一清淨人而為流俗所粉飾,譬如轉蜣丸於檀麝之前,吾知其欲嘔也。嗟夫!佛可佞乎?則多積金錢貝繒,可以為佛矣。
十五、天毀玉清宮
宋真宗惑於王欽若之言,欲假祥瑞以塗飾太平。大中祥符元年正月,帝謂群臣曰:「朕去冬寢殿中,嘗見有神人告以當降天書《大中樣符》三篇,此其時矣。宜中外齋戒,以候神貺。」明日,果有天書降於承天門南鴟尾上。緘以黃帛,纏以青縷。帝遂與大臣等跪拜迎受,盛以金櫃,遣官告天地宗廟社稷,大赦改元。宰相王旦等率中外文生蕃僧道二萬四千三百餘人,表賀請封禪。乃以旦兼封禪大禮使。自是,或得天書於泰山,或言聖祖降於延恩殿,王欽若獻芝草一萬三千本。言祥瑞者,殆無虛日。作玉清昭應宮,以貯天書。七年而成,凡三千六百一十楹。金碧之費,殆億萬計。封王旦為玉清昭應使,鑄玉皇聖祖像,安之宮中。刻天書於石,以御立侍於側。天僖二年,大會道釋於天安殿,凡一萬三千八百六十人。是時,蝗旱連年,河決數百里,慧出北斗,有兩月並現東南,京師民訛言妖至欲走,災變相仍。明年,帝崩,以天書殉葬。仁宗立。天聖七年丁未夜,大雨震電,火隨而起,延燒宮殿數千間,玉清昭應宮盡燼。後數十年,徽宗自號「道君」,乃有父子北狩之禍。
論曰:餘不知真宗之為如何主也。聲色貨利,猶曰自娛,忽而迷謬喪心,若病魘鬼魅,舉國若狂,是一大巫南面而坐者耳。欽若不足誅,瓶珠受賄,惟鼎之羞,旦誠千古罪人也。天火毀宮,深惡其不情而無恥耳。道君之禍有貽謀焉。
十六、潘誕左道被誅
隋煬帝大業中,道士潘延自言三百歲,為帝合煉金丹。帝為作嵩陽觀,所費巨萬。誕雲金丹須用石膽石髓,發工鑿石,深百尺者數十處,不得。誕乃言得童男女膽髓各三斛六斗,可以代之。帝大怒,鎖詣涿郡斬之。
論曰:煬帝此為,殊解人意!小人而仁者有之矣。
十七、柳泌採藥
唐憲宗元和中,頗信神仙,詔求天下方士。皇甫鎛薦山人柳泌,能合長生藥。上如見之。泌言天台多靈草,誠得為彼長吏,庶幾可求。上乃以泌知台州刺史。泌至台州,驅民入山採藥,歲無所得,逃入山中。浙東觀察使捕送京師,上復使待詔翰林。服其藥,日加燥渴,遂暴崩於中和殿。柳泌伏誅。
論曰:歲月之久,既不得藥,誕亦甚矣。捕送而又官之,又服其藥,不明甚矣。不亡何待?
十八、新垣平以詐殺身
漢文帝時,趙人新垣平言長安東北有神氣,成五彩。帝信之,作渭陽五帝廟,以平為上大夫。平言闕下有寶玉氣,私使人持杯詣闕獻之,刻曰:“人主延壽”。又言候日再中。頃之,日卻復中,遂更以十七年為元年,令天下大。平言周鼎在泗水中,今汾陰有寶玉氣,鼎將出。帝乃治汾陽廟。後元年冬十月,人有告平詐者,帝覺之,遂伏誅。
論曰:漢文稱古今令主,而不免惑於方士一言。其後武文成、欒大諸徒,未必非兆端於此也。然垣平卒以殺身,寶鼎終不可出,隱怪亦何為哉!
一九、方臘左道致亂
宋徽宗宣和二年,睦州清溪民方臘,世居縣村,托左道以惑眾。初,唐永徽中,女子陳碩真反,自稱「文佳皇帝」,故其地相傳有天子基。臘因憑以自信。時吳中困於朱花石之擾,比屋致怨。臘有漆園,亦為造作局所酷取,故聚眾作亂,至數十萬人,自號「聖公」,建元「永樂」。無弓矢甲冑,皆以鬼神詭秘相惑煽,攻陷睦、歙、杭州,掠桐廬、富陽諸縣。凡得官吏,必斷臠煎割,以快怨心。帝命童貫、韓世忠率兵討之,擒臘斬於都市,誅其妻、子、餘賊殆七萬人。
二十、張遇賢信神謀亂
五代漢,循州有神降於博羅縣民家,能言禍福甚應。縣吏張遇賢竭誠事之。時循州盜賊紛起,莫相統一,共禱於神,神大言曰:「張遇賢當為汝主。」於是,群帥共奉遇賢稱王、改元,攻掠海隅,殺人無數。漢討敗之,復侵唐,屢為唐師所敗。窮窘無措,再禱於神。神不復言,其徒大懼,遂潰。唐執遇賢斬於金陵市中。
論曰:語云天何言哉?乃有無形而聲不喙,而言雜處於愚頑蠢眾之間,報其褻無厭之事,何神明之不憚煩耶?日月昏翳,故邪幻生焉,以愚弄而殘殺之。嗚呼!此務民義者之歸於大智也。
二十一、郭京六甲神兵
宋欽宗靖康元年,金黏沒喝渡河圍汴,朝廷窘促無策。兵部尚書孫傅言有市人郭京,能施六甲法以禦寇。京自誇其法,用七千七百七十人掃蕩金虜無餘。帝深信之,以為成忠郎,賜金帛數萬,使自募兵。無問老少,但擇年命合六甲者,或稱六丁力士,或稱北斗神兵,自云攻城不急,此兵不出。元年,金人攻宣化門將破,促京出兵,不可緩。京徒期再三,不得已,遣其徒出,為金所殺於獲龍河。京假以下城作法,遂引眾南遁。金人乘機入城,大掠,劫帝北去。京既南遁,猶稱妖法為上所重,愚民從者三千餘人,欲作亂,立宗室為帝,以圖恢復。襄陽張思正囚而誅之。
論曰:徽宗自稱道君,以鬼神自誣,是欺天也。欺天者,亦以天欺之。六甲神兵之巧由來也,作法自斃,豈一端乎?
二十二、王則假佛左道
宋仁宗慶曆七年,涿州人王則以歲飢流至貝州,自賣為人牧羊。後隸宣毅軍,為小校。貝俗尚妖幻,相與習五龍滴淚等經及諸圖讖,言釋迦佛衰,謝彌勒佛當出世,妖人爭信事之,黨與遂眾,連接數州。以冬至日執知州張得一,殺判官董元亨等,譖稱「東平王」,改元「得聖」。旗幟號令,率以佛為稱。帝命文彥博為河北宣撫使討之,賊大潰,擒則送京師,磔於市。餘眾保村舍者,皆被焚死。凡據城六十六日而敗。
論曰:貝州信鬼,固習尚哉!一人倡亂,流血數州,故聖王嚴左道之誅,厲氣惑人,中庸其鮮能乎?
二十三、沙門謀反
宋南彭城民高闍、沙門曇標,以妖妄相高結殿中將軍苗元等數百人,謀與諸尼出入宮掖,因而作亂,立闍為帝。事覺,伏誅。因沙汰沙門,毀諸淫祠,連坐者數千。
論曰:沙門者,佛之養濟院也。帝王之惠,不能遍及於孤孽貧疾之人,乃設一法,使之髡剃戒素,而眾生相與養之,佛之權術也,聖人之微用也。若謂此輩遂可成佛,夫亦不知其本矣。黨眾而叛,乃無賴之常耳,何足誅?
二十四、胡僧咒人自死
唐貞觀中,有僧自西域來,能咒人使立死,再咒復生。太宗召試屢驗,大見信重。太史令傅奕博學端尚,不用佛法毉巫而精於術數。上以僧告奕,奕曰:「此邪術也。臣聞邪不乾正,請使咒臣,必不能行。」上命僧咒奕,奕果無所覺。須臾,僧遂僵仆,死不復甦。又有婆羅門僧,言得佛齒,擊物輒碎。長安士女輻輳如市。奕謂其子曰:「吾聞有金剛石,性至堅,物莫能傷,惟羚羊角能破之。」試之,應手而碎。觀者遂止。奕年八十五,卒於家。有《高識傳》十卷行於世,皆以辨駁佛教為主。
論曰:問咒人不死而自死之理,何也?冰能滅火,火盛則冰亦隨化。邪不能勝正,即陰不能敵陽也。博物而知明,端尚而理方,傅公殆賢者乎!故格物為君子正心之本。
試補 卷八 驕十六案 八、田蚡呼服謝罪
漢書.竇(嬰)田(蚡)灌(夫)韓(安國)傳
竇嬰字王孫,孝文皇后從兄子也。父世觀津人也。喜賓客。孝文時為吳相,病免。孝景即位,為詹事。
帝弟梁孝王,母竇太后愛之。孝王朝,因燕昆弟飲。是時上未立太子,酒酣,上從容曰:"千秋萬歲後傳王。"太后驩。嬰引卮酒進上曰:"天下者,高祖天下,父子相傳,漢之約也,上何以得傳梁王!"太后由此憎嬰。嬰亦薄其官,因病免。太后除嬰門籍,不得朝請。
孝景三年,吳楚反,上察宗室諸竇無如嬰賢,召入見,固讓謝,稱病不足任。太后亦慚。於是上曰:"天下方有急,王孫寧可以讓邪?"乃拜嬰為大將軍,賜金千斤。嬰言爰盎、欒布諸名將賢士在家者進之。所賜金,陳廊廡下,軍吏過,輒令財取為用,金無入家者。嬰守滎陽,監齊趙兵。七國破,封為魏其侯。游士賓客爭歸之。每朝議大事,條侯、魏其,列侯莫敢與亢禮。
四年,立栗太子,以嬰為傅。七年,栗太子廢,嬰爭弗能得,謝病,屏居藍田南山下數月,諸竇賓客辯士說,莫能來。梁人高遂乃說嬰曰:"能富貴將軍者,上也;能親將軍者,太后也。今將軍傅太子,太子廢,爭不能拔,又不能死,自引謝病,擁趙女屏閒處而不朝,袛加懟自明,揚主之過。有如兩宮奭將軍,則妻子無類矣。"嬰然之,乃起,朝請如故。
桃侯免相,竇太后數言魏其。景帝曰:"太后豈以臣有愛相魏其者?魏其沾沾自喜耳,多易,難以為相持重。"遂不用,用建陵侯衛綰為丞相。
田蚡,孝景王皇后同母弟也,生長陵。竇嬰已為大將軍,方盛,蚡為諸曹郎,未貴,往來侍酒嬰所,跪起如子姓。及孝景晚節,蚡益貴幸,為中大夫。辯有口,學盤盂諸書,王皇后賢之。
孝景崩,武帝初即位,蚡以舅封為武安侯,弟勝為周陽侯。
蚡新用事,卑下賓客,進名士家居者貴之,欲以傾諸將相。上所填撫,多蚡賓客計策。會丞相綰病免,上議置丞相、太尉。藉福說蚡曰:"魏其侯貴久矣,素天下士歸之。今將軍初興,未如,即上以將軍為相,必讓魏其。魏其為相,將軍必為太尉。太尉、相尊等耳,有讓賢名。"蚡乃微言太后風上,於是乃以嬰為丞相,蚡為太尉。藉福賀嬰,因弔曰:"君侯資性喜善疾惡,方今善人譽君侯,故至丞相;然惡人眾,亦且毀君侯。君侯能兼容,則幸久;不能,今以毀去矣。"嬰不聽。
嬰、蚡俱好儒術,推轂趙綰為御史大夫,王臧為郎中令。迎魯申公,欲設明堂,令列侯就國,除關,以禮為服制,以興太平。舉謫諸竇宗室無行者,除其屬藉。諸外家為列侯,列侯多尚公主,皆不欲就國,以故毀日至竇太后。太后好黃老言,而嬰、蚡、趙綰等務隆推儒術,貶道家言,是以竇太后滋不說。二年,御史大夫趙綰請毋奏事東宮。竇太后大怒,曰:"此欲復為新垣平邪!"乃罷逐趙綰、王臧,而免丞相嬰、太尉蚡,以柏至侯許昌為丞相,武彊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。嬰、蚡以侯家居。
蚡雖不任職,以王太后故親幸,數言事,多效,士吏趨勢利者皆去嬰而歸蚡。蚡日益橫。六年,竇太后崩,丞相昌、御史大夫青翟坐喪事不辦,免。上以蚡為丞相,大司農韓安國為御史大夫。天下士郡諸侯愈益附蚡。
蚡為人貌侵,生貴甚。又以為諸侯王多長,上初即位,富於春秋,蚡以肺附為相,非痛折節以禮屈之,天下不肅。當是時,丞相入奏事,語移日,所言皆聽。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,權移主上。上乃曰:"君除吏盡未?吾亦欲除吏。"嘗請考工地益宅,上怒曰:"遂取武庫!"是後乃退。召客飲,坐其兄蓋侯北鄉,自坐東鄉,以為漢相尊,不可以兄故私橈。由此滋驕,治宅甲諸第,田園極膏腴,市買郡縣器物相屬於道。前堂羅鐘鼓,立曲旃;後房婦女以百數。諸奏珍物狗馬玩好,不可勝數。
而嬰失竇太后,益疏不用,無勢,諸公稍自引而怠怀,唯灌夫獨否。故嬰墨墨不得意,而厚遇夫也。
灌夫字仲孺,潁陰人也。父張孟,常為潁陰侯灌嬰舍人,得幸,因進之,至二千石,故蒙灌氏姓為灌孟。吳楚反時,潁陰侯灌嬰為將軍,屬太尉,請孟為校尉。夫以千人與父俱。孟年老,潁陰侯彊請之,鬱鬱不得意,故戰常陷堅,遂死吳軍中。漢法,父子俱,有死事,得與喪歸。夫不肯隨喪歸,奮曰:"願取吳王若將軍頭以報父仇。"於是夫被甲持戟,募軍中壯士所善願從數十人。及出壁門,莫敢前。獨兩人及從奴十餘騎馳入吳軍,至戲下,所殺傷數十人。不得前,復還走漢壁,亡其奴,獨與一騎歸。夫身中大創十餘,適有萬金良藥,故得無死。創少瘳,又復請將軍曰:"吾益知吳壁曲折,請復往。"將軍壯而義之,恐亡夫,乃言太尉,太尉召固止之。吳軍敗,夫以此名聞天下。
潁陰侯言夫,夫為郎中將。數歲,坐法去。家居長安中,諸公莫不稱,由是復為代相。
武帝即位,以為淮陽天下郊,勁兵處,故徙夫為淮陽太守。入為太僕。二年,夫與長樂衛尉竇甫飲,輕重不得,夫醉,搏甫。甫,竇太后昆弟。上恐太后誅夫,徙夫為燕相。數歲,坐法免,家居長安。
夫為人剛直,使酒,不好面諛。貴戚諸勢在己之右,欲必陵之;士在己左,愈貧賤,尤益禮敬,與鈞。稠人廣眾,薦寵下輩。士亦以此多之。
夫不好文學,喜任俠,已然諾。諸所與交通,無非豪桀大猾。家累數千萬,食客日數十百人。波池田園,宗族賓客為權利,橫潁川。潁川兒歌之曰:"潁水清,灌氏寧;潁水濁,灌氏族。"
夫家居,卿相侍中賓客益衰。及竇嬰失勢,亦欲倚夫引繩排根生平慕之後棄者。夫亦得嬰通列侯宗室為名高。兩人相為引重,其游如父子然,相得驩甚,無厭,恨相知之晚。
夫嘗有服,過丞相蚡。蚡從容曰:"吾欲與仲孺過魏其侯,會仲孺有服。"夫曰:"將軍乃肯幸臨況魏其侯,夫安敢以服為解!請語魏其具,將軍旦日蚤臨。"蚡許諾。夫以語嬰。嬰與夫人益巿牛酒,夜洒埽張具至旦。平明,令門下候司。至日中,蚡不來。嬰謂夫曰:"丞相豈忘之哉?"夫不懌,曰:"夫以服請,不宜。"乃駕,自往迎蚡。蚡特前戲許夫,殊無意往。夫至門,蚡尚臥也。於是夫見,曰:"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,魏其夫妻治具,至今未敢嘗食。"蚡悟,謝曰:"吾醉,忘與仲孺言。"乃駕往。往又徐行,夫愈益怒。及飲酒酣,夫起舞屬蚡,蚡不起。夫徙坐,語侵之。嬰乃扶夫去,謝蚡。蚡卒飲至夜,極驩而去。
後蚡使藉福請嬰城南田,嬰大望曰:"老僕雖棄,將軍雖貴,寧可以勢相奪乎!"不許。夫聞,怒罵福。福惡兩人有隙,乃謾好謝蚡曰:"魏其老且死,易忍,且待之。"已而蚡聞嬰、夫實怒不予,亦怒曰:"魏其子嘗殺人,蚡活之。蚡事魏其無所不可,愛數頃田?且灌夫何與也?吾不敢復求田。"由此大怒。
元光四年春,蚡言灌夫家在潁川,橫甚,民苦之。請案之。上曰:"此丞相事,何請?"夫亦持蚡陰事,為姦利,受淮南王金與語言。賓客居間,遂已,俱解。
夏,蚡取燕王女為夫人,太后詔召列侯宗室皆往賀。嬰過夫,欲與俱。夫謝曰:"夫數以酒失過丞相,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隙。"嬰曰:"事已解。"彊與俱。酒酣,蚡起為壽,坐皆避席伏。已嬰為壽,獨故人避席,餘半膝席。夫行酒,至蚡,蚡膝席曰:"不能滿觴。"夫怒,因嘻笑曰:"將軍貴人也,畢之!"時蚡不肯。行酒次至臨汝侯灌賢,賢方與程不識耳語,又不避席。夫無所發怒,乃罵賢曰:"平生毀程不識不直一錢,今日長者為壽,乃效女曹兒呫囁耳語!"蚡謂夫曰:"程、李俱東西宮衛尉,今眾辱程將軍,仲孺獨不為李將軍地乎?"夫曰:"今日斬頭穴匈,何知程、李!"坐乃起更衣,稍稍去。嬰去,戲夫。夫出,蚡遂怒曰:"此吾驕灌夫罪也。"乃令騎留夫,夫不得出。藉福起為謝,案夫項令謝。夫愈怒,不肯順。蚡乃戲騎縛夫置傳舍,召長史曰:"今日召宗室,有詔。"劾灌夫罵坐不敬,繫居室。遂其前事,遣吏分曹逐捕諸灌氏支屬,皆得棄巿罪。嬰愧,為資使賓客請,莫能解。蚡吏皆為耳目,諸灌氏皆亡匿,夫繫,遂不得告言蚡陰事。
嬰銳為救夫,嬰夫人諫曰:"灌將軍得罪丞相,與太后家迕,寧可救邪?"嬰曰:"侯自我得之,自我捐之,無所恨。且終不令灌仲孺獨死,嬰獨生。"乃匿其家,竊出上書。立召入,具告言灌夫醉飽事,不足誅。上然之,賜嬰食,曰:"東朝廷辯之。"
嬰東朝,盛推夫善,言其醉飽得過,乃丞相以它事誣罪之。蚡盛毀夫所為橫恣,罪逆不道。嬰度無可奈何,因言蚡短。蚡曰:"天下幸而安樂無事,蚡得為胏附,所好音樂狗馬田宅,所愛倡優巧匠之屬,不如魏其、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壯士與論議,腹誹而心謗,卬視天,俛畫地,辟睨兩宮間,幸天下有變,而欲有大功。臣乃不如魏其等所為。"上問朝臣:"兩人孰是?"御史大夫韓安國曰:"魏其言灌夫父死事,身荷戟馳不測之吳軍,身被數十創,名冠三軍,此天下壯士,非有大惡,爭柸酒,不足引它過以誅也。魏其言是。丞相亦言灌夫通姦猾,侵細民,家累巨萬,橫恣潁川,輘轢宗室,侵犯骨肉,此所謂‘支大於幹,脛大於股,不折必披'。丞相言亦是。唯明主裁之。"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。內史鄭當時是魏其,後不堅。餘皆莫敢對。上怒內史曰:"公平生數言魏其、武安長短,今日廷論,局趣效轅下駒,吾并斬若屬矣!"即罷起入,上食太后。太后亦已使人候司,具以語太后。太后怒,不食,曰:"我在也,而人皆藉吾弟,令我百歲後,皆魚肉之乎!且帝寧能為石人邪!此特帝在,即錄錄,設百歲後,是屬寧有可信者乎?"上謝曰:"俱外家,故廷辨之。不然,此一獄吏所決耳。"是時郎中令石建為上分別言兩人。
蚡已罷朝,出止車門,召御史大夫安國載,怒曰:"與長孺共一禿翁,何為首鼠兩端?"安國良久謂蚡曰:"君何不自喜!夫魏其毀君,君當免冠解印綬歸,曰‘臣以胏附幸得待罪,固非其任,魏其言皆是。'如此,上必多君有讓,不廢君。魏其必媿,杜門齰舌自殺。今人毀君,君亦毀之,譬如賈豎女子爭言,何其無大體也!"蚡謝曰:"爭時急,不知出此。"於是上使御史簿責嬰所言灌夫頗不讎,劾繫都司空。孝景時,嬰嘗受遺詔,曰"事有不便,以便宜論上。"及繫,灌夫罪至族,事日急,諸公莫敢復明言於上。嬰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,幸得召見。書奏,案尚書,大行無遺詔。詔書獨臧嬰家,嬰家丞封。乃劾嬰矯先帝詔害,罪當棄市。五年十月,悉論灌夫支屬。嬰良久乃聞有劾,即陽病痱,不食欲死。或聞上無意殺嬰,復食,治病,議定不死矣。乃有飛語為惡言聞上,故以十二月晦論棄市渭城。
春,蚡疾,一身盡痛,若有擊者,謼服謝罪。上使視鬼者瞻之,曰:"魏其侯與灌夫共守,笞欲殺之。"竟死。子恬嗣,元朔中有罪免。
後淮南王安謀反,覺。始安入朝時,蚡為太尉,迎安霸上,謂安曰:"上未有太子,大王最賢,高祖孫,即公車晏駕,非大王立,尚誰立哉?"淮南王大喜,厚遺金錢財物。上自嬰、夫事時不直蚡,特為太后故。及聞淮南事,上曰:"使武安侯在者,族矣。"
韓安國字長孺,梁成安人也,後徙睢陽。嘗受韓子、雜說鄒田生所。事梁孝王,為中大夫。吳楚反時,孝王使安國及張羽為將,扞吳兵於東界。張羽力戰,安國持重,以故吳不能過梁。吳楚破,安國、張羽名由此顯梁。
梁王以至親故,得自置相、二千石,出入游戲,僭於天子。天子聞之,心不善。太后知帝弗善,乃怒梁使者,弗見,案責王所為。安國為梁使,見大長公主而泣曰:"何梁王為人子之孝,為人臣之忠,而太后曾不省也?夫前日吳、楚、齊、趙七國反,自關以東皆合從而西嚮,唯梁最親,為限難。梁王念太后、帝在中,而諸侯擾亂,壹言泣數行而下,跪送臣等六人將兵擊卻吳楚,吳楚以故兵不敢西,而卒破亡,梁之力也。今太后以小苛禮責望梁王。梁王父兄皆帝王,而所見者大,故出稱旧,入言警,車旗皆帝所賜,即以嫮鄙小縣,驅馳國中,欲夸諸侯,令天下知太后、帝愛之也。今梁使來,輒案責之,梁王恐,日夜涕泣思慕,不知所為。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卹也?"長公主具以告太后,太后喜曰:"為帝言之。"言之,帝心乃解,而免冠謝太后曰:"兄弟不能相教,乃為太后遺憂。"悉見梁使,厚賜之。其後,梁王益親驩。太后、長公主更賜安國直千餘金。由此顯,結於漢。
其後,安國坐法抵罪,蒙獄吏田甲辱安國。安國曰:"死灰獨不復然乎?"甲曰:"然即溺之。"居無幾,梁內史缺,漢使使者拜安國為梁內史,起徙中為二千石。田甲亡。安國曰:"甲不就官,我滅而宗。"四甲肉袒謝,安國笑曰:"公等足與治乎?"卒善遇之。
內史之缺也,王新得齊人公孫詭,說之,欲請為內史。竇太后所,乃詔王以安國為內史。
公孫詭、羊勝說王求為帝太子及益地事,恐漢大臣不聽,乃陰使人刺漢用事謀臣。及殺故吳相爰盎,景帝遂聞詭、勝等計畫,乃遣使捕詭、勝,必得。漢使十輩至梁,相以下舉國大索,月餘弗得。安國聞詭、勝匿王所,乃入見王而泣曰:"主辱者臣死。大王無良臣,故紛紛至此。今勝、詭不得,請辭賜死。"王曰:"何至此?"安國泣數行下,曰:"大王自度於皇帝,孰與太上皇之與高帝及皇帝與臨江王親?"王曰:"弗如也。"安國曰:"夫太上皇、臨江親父子間,然高帝曰‘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',故太上終不得制事,居于櫟陽。臨江,適長太子,以一言過,廢王臨江;用宮垣事,卒自殺中尉府。何則?治天下終不用私亂公。語曰:‘雖有親父,安知不為虎?雖有親兄,安知不為狼?'今大王列在諸侯,訹邪臣浮說,犯上禁,橈明法。天子以太后故,不忍致法於大王。太后日夜涕泣,幸大王自改,大王終不覺寤。有如太后宮車即晏駕,大王尚誰攀乎?"語未卒,王泣數行而下,謝安國曰:"吾今出之。"即日詭、勝自殺。漢使還報,梁事皆得釋,安國力也。景帝、太后益重安國。
孝王薨,共王即位,安國坐法失官,家居。武帝即位,武安侯田蚡為太尉,親貴用事。安國以五百金遺蚡,蚡言安國太后,上素聞安國賢,即召以為北地都尉,遷為太司農。閩、東越相攻,遣安國、大行王恢將兵。未至越,越殺其王降,漢兵亦罷。其年,田蚡為丞相,安國為御史大夫。
匈奴來請和親,上下其議。大行王恢,燕人,數為邊吏,習胡事,議曰:"漢與匈奴和親,率不過數歲即背約。不如勿許,舉兵擊之。"安國曰:"千里而戰,即兵不獲利。今匈奴負戎馬足,懷鳥獸心,遷徙鳥集,難得而制。得其地不足為廣,有其眾不足為彊,自上古弗屬。漢數千里爭利,則人馬罷,虜以全制其敝,勢必危殆。臣故以為不如和親。"群臣議多附安國,於是上許和親。
明年,雁門馬邑豪聶壹因大行王恢言:"匈奴初和親,親信邊,可誘以利致之,伏兵襲擊,必破之道也。"上乃召問公卿曰:"朕飾子女以配單于,幣帛文錦,賂之甚厚。單于待命加嫚,侵盜無已,邊竟數驚,朕甚閔之。今欲舉兵攻之,何如?"大行恢對曰:"陛下雖未言,臣固願效之。臣聞全代之時,北有彊胡之敵,內連中國之兵,然尚得養老長幼,種樹以時,倉廩常實,匈奴不輕侵也。今以陛下之威,海內為一,天下同任,又遣子弟乘邊守塞,轉粟輓輸,以為之備,然匈奴侵盜不已者,無它,以不恐之故耳。臣竊以為擊之便。"御史大夫安國曰:"不然。臣聞高皇帝嘗圍於平城,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數所。平城之飢,七日不食,天下歌之,及解圍反位,而無忿怒之心。夫聖人以天下為度者也,不以己私怒傷天下之功,故乃遣劉敬奉金千斤,以結和親,至今為五世利。孝文皇帝又嘗壹擁天下之精兵聚之廣武常谿,然終無尺寸之功,而天下黔首無不憂者。孝文寤於兵之不可宿,故復合和親之約。此二聖之跡,足以為效矣。臣竊以為勿擊便。"恢曰:"不然。臣聞五帝不相襲禮,三王不相復樂,非故相反也,各因世宜也。且高帝身被堅執銳,蒙霧露,沐霜雪,行幾十年,所以不報平城之怨者,非力不能,所以休天下之心也。今邊竟數驚,士卒傷死,中國槥車相望,此仁人之所隱也。臣故曰擊之便。"安國曰:"不然。臣聞利不十者不易業,功不百者不變常,是以古之人君謀事必就祖,發政占古語,重作事也。且自三代之盛,夷狄不與正朔服色,非威不能制,彊弗能服也,以為遠方絕地不牧之民,不足煩中國也。且匈奴,輕疾悍亟之兵也,至如猋風,去如收電,畜牧為業,弧弓射獵,逐獸隨草,居處無常,難得而制。今使邊郡久廢耕織,以支胡之常事,其勢不相權也。臣故曰勿擊便。"恢曰:"不然。臣聞鳳鳥乘於風,聖人因於時。昔秦繆公都雍,地方三百里,知時宜之變,攻取西戎,辟地千里,并國十四,隴西、北地是也。及後蒙恬為秦侵胡,辟數千里,以河為竟,累石為城,樹榆為塞,匈奴不敢飲馬於河,置餍锚然後敢牧馬。夫匈奴獨可以威服,不可以仁畜也。今以中國之盛,萬倍之資,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,譬猶以彊弩射且潰之癰也,必不留行矣。若是,則北發月氏可得而臣也。臣故曰擊之便。"安國曰:"不然。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饑,正治以待其亂,定舍以待其勞。故接兵覆眾,伐國墮城,常坐而役敵國,此聖人之兵也。且臣聞之,衝風之衰,不能起毛羽;彊弩之末,力不能入魯縞。夫盛之有衰,猶朝之必莫也。今將卷甲輕舉,深入長敺,難以為功;從行則迫脅,衡行則中絕,疾則糧乏,徐則後利,不至千里,人馬乏食。兵法曰:‘遺人獲也。'意者有它繆巧可以禽之,則臣不知也;不然,則未見深入之利也。臣故曰勿擊便。"恢曰:"不然。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風過,清水明鏡不可以形逃,通方之士,不可以文亂。今臣言擊之者,固非發而深入也,將順因單于之欲,誘而致之邊,吾選梟騎或絕其後,單于可禽,百全必取。"上曰:"善。"乃從恢議。陰使聶壹為間,亡入匈奴,謂單于曰:"吾能斬馬邑令丞,以城降,財物可盡得。"單于愛信,以為然而許之。聶壹乃詐斬死罪囚,縣其頭馬邑城下,視單于使者為信,曰:"馬邑長吏已死,可急來。"於是單于穿塞,將十萬騎入武州塞。
當是時,漢伏兵車騎材官三十餘萬,匿馬邑旁谷中。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,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,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,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。御史大夫安國為護軍將軍,諸將皆屬。約單于入馬邑縱兵。王恢、李息別從代主擊輜重。於是單于入塞,未至馬邑百餘里,覺之,還去。語在匈奴傳。塞下傳言單于已去,漢兵追至塞,度弗及,王恢等皆罷兵。
上怒恢不出擊單于輜重也,恢曰:"始約為入馬邑城,兵與單于接,而臣擊其輜重,可得利。今單于不至而還,臣以三萬人眾不敵,祗取辱。固知還而斬,然完陛下士三萬人。"於是下恢廷尉,廷尉當恢逗橈,當斬。恢行千金丞相蚡。蚡不敢言上,而言於太后曰:"王恢首為馬邑事,今不成而誅恢,是為匈奴報仇也。"上朝太后,太后以蚡言告上。上曰:"首為馬邑事者恢,故發天下兵數十萬,從其言,為此。且縱單于不可得,恢所部擊,猶頗可得,以尉士大夫心。今不誅恢,無以謝天下。"於是恢聞,乃自殺。
安國為人多大略,知足以當世取舍,而出於忠厚。貪耆財利,然所推舉皆廉士賢於己者。於梁舉壺遂、臧固,至它,皆天下名士,士亦以此稱慕之,唯天子以為國器。安國為御史大夫五年,丞相蚡薨。安國行丞相事,引墮車,蹇。上欲用安國為丞相,使使視,蹇甚,乃更以平棘侯薛澤為丞相。安國病免,數月,瘉,復為中尉。
歲餘,徙為衛尉。而將軍衛青等擊匈奴,破龍城。明年,匈奴大入邊。語在青傳。安國為材官將軍,屯漁陽,捕生口虜,言匈奴遠去。即上言方佃作時,請且罷屯。罷屯月餘,匈奴大入上谷、漁陽。安國壁乃有七百餘人,出與戰,安國傷,入壁。匈奴虜略千餘人及畜產去。上怒,使使責讓安國。徙益東,屯右北平。是時虜言當入東方。
安國始為御史大夫及護軍,後稍下遷。新壯將軍衛青等有功,益貴。安國既斥疏,將屯又失亡多,甚自媿。幸得罷歸,乃益東徙,意忽忽不樂,數月,病歐血死。
壺遂與太史遷等定漢律曆,官至詹事,其人深中篤行君子。上方倚欲以為相,會其病卒。
贊曰:竇嬰、田蚡皆以外戚重,灌夫用一時決策,而各名顯,並位卿相,大業定矣。然嬰不知時變,夫亡術而不遜,蚡負貴而驕溢。凶德參會,待時而發,藉福區區其間,惡能救斯敗哉!以韓安國之見器,臨其摯而顛墜,陵夷以憂死,遇合有命,悲夫!若王恢為兵首而受其咎,豈命也虖?
粗检一过,校正数十字。如舸斋,2009年6月12日